所以,痔疮到底治好了没

不伦(下)

作者:陈齐云

青苗法

老家丁将马车停在路旁,从后门进了痔疮大夫的宅邸。天才刚亮,老家丁从带着露水的桃树下走过,坐在厅前的太椅上。仆人看了茶,老家丁没有喝,直到痔疮大夫披着衣服出来。

“怎么这事会传得这么离谱?”

“二爷,几个家奴多嘴了。”

“听说是你女儿第一个传的话。”

“二爷这样说,就吓着老朽了。府尹大人也是您介绍来这里的,现在出了差池,您可得照看着。”

“老爷下的什么令我是帮不了,但是后面有些事,我尽所能周转。老家丁起身,同大夫作了揖,说道:“州里要实行青苗法,那几个乡绅会闹起来,到时候还要你帮忙。我先告辞,你诸事放心。”

二爷出了门,穿过汴梁的早市,他有点饿,但是没有胃口。离玉簟堂还有些距离,他就那样坐在马车上,看窗外穿粗布衣服的人们吆喝着卖卖,有人在吃早点,有人牵着牛要出工,几条狗围在菜场边上,等不要的家禽下水。摆着绸缎衫裾的男人女人没有一个醒过来的,就这样看,好像汴梁从来没有变,也不会变。二爷从怀里一封信,又看了一回。他老了,许多字都看不大清。但还是弓着身子又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回。清晨的汴梁还是有点冷的,而曙光在这个时候打进来,落在他的背上。

“老马,停在后街,马市边上。”

二爷闭上眼,想起初到汴梁,那是大约二十多年前,刘府尹刚上任。那时候他还不是管家,就只是做做杂活,二十年了,曾经的管家年前过世,也在汴梁,他和府尹大人都去送了一程。彼时二人喝了点酒,府尹趴在桌上,发鬓散乱,口里说:“老二啊,咱们都快五十岁了,时间可真是快啊。”

“二十多年啦,老二,咱们来汴梁二十多年啦。”

马车停下来,二爷走入马厩旁的人群,拍一个老人的肩膀。老人转过头,对着二爷笑,他说,帮着看看哪只马驹好一点。

“怎么忽然想着买马?”

“行刑会方便些,儿子也想要。”老人转过头,对旁边细胳膊细腿的男孩说,“叫二爷。”

“二爷。”小行刑人喊,“爹,我看到那只枣红色的小马了。”

二爷笑起来,他和行刑人走到边上:“明儿如果你接到活,下手轻点,做个样子就好。”

“到时候我叫我儿子去,他下手不知轻重,也到了该练这个的时候。”

“随你。”

“最近青苗法闹得很凶。”

“会出事,府尹大人算错了一步。不说这些了,小翠呢?”

“在玉簟堂里,二爷,今儿府尹还来找他吗,我想跟他提提我儿子公职的事。”

“不着急,这事我放在心上。”

二爷穿过青砖砌的拱墙,穿过木制的亭榭,坐在玉簟堂的天井里。大宋的妓院是这个样子的:几座四五丈的楼台围一圈,留一个巨大的天井。天井外是许多卖吃的,有干果鲜果,也有挑着担子卖粉面粥品,或者各类酒饮。来这里需要穿过一道大门,天井里设了茶几座椅,也种花草,放几块奇石。好多房间都烧了沉香,烟飘出来,沉下去,天井底下暗香涌动。有人卖很贵的脂粉,有人卖客人新填的唱词,也有人卖花,还有金银制的小物件或者鱼鳔。他们大多打扮得齐整,也不大吆喝。房间门口都有一条伸出来的细竹竿,上面挂了姑娘们的晒出来的各色的亵衣,薄得像蝉翼的裙子,风吹过来,像花花绿绿的手在招。门口也有挂着上好楠木刻的对联,有“巫山云雨瞬时成,只需京铁二百文”,也有用红纸写的:家花不比野花香,此地桑阴尽逶罗。不过这些都是二三楼的风景,四楼从来不挂这些,那是富贾高官包下来的姑娘,过楼里凤凰的生活。

二爷只是咪了一会,有妈妈就来请了。他走上木梯,感觉自己真的老了,身上的骨头咯咯地响。推门而入,小翠正坐在床沿。

“怎么今天会来?”小翠放下手里的针线,问。

“那边来信了。”二爷说着,把那封信递给她。

“说是大人在青苗法的事上变节了,要我们有所作为。”

小翠把信折起来,说:“今儿是第六天了?”

二爷点头。“我安排他午后来你这儿,就说你念想他?”

小翠从床上站起来,二爷知道她有话说。

“二爷,你记得我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吗?”

“大人刚来汴梁没多久就住进来了吧。”

“二十年了。二十年前你说,我哥不用做屠夫,他一定会成为衙门里的人。后来他做了行刑人。二十年前你又说,三年之内,我一定嫁入你们府里做妾。可我现在还在这里,二十年了,你说过我只要把同大人聊的话,一字不差地告诉你,我就有荣华富贵,可二十年前你没有说,等有一天,我要做信里说的。有所作为?我跟了他二十年了,做什么为?”

“小翠,”二爷嗫嚅,说不出话来。

“这二十年,他供我吃喝,供我绸缎绫罗,我现在快四十岁了,他可以去外面找更年轻的女人。可他没有,做不成他的妾,不能替他生养是我上辈子没这个福分。我该做的都做,我杀不了人,我不杀人。”

二爷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,小翠红着眼睛盯着他看。

他今天还会来找你,你好好服侍他。二爷走到门口,又说,你跟了他二十年,我何尝不是?

小翠继续手里的针线,没有睡意的午后时间被无限拉长,她想起了唯一一次府尹大人带着她走出玉簟堂,坐上马车,去林子里郊游。那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,他们像所有生灵一样在天地之间交合,风过草野,溪谷潺潺,都是催情的一枚药丸,在彼此的耳朵与眼睛之间化开。有一段橘黄色的阳光穿过山麓顶的一棵树,落在自己二十岁细腻圆润的肚皮上,犹如一段绸子在风里摇曳。那时候她看见一棵开花的树,落英氛围,她想:也许得不到才是更好。

小翠想到这里,眼里已经全是泪花,她把针线放下,她绣的是一对鸳鸯。

二爷下楼,在挑担卖粉面的摊子里要了一大壶烧酒,一股脑儿喝下。路过当铺,见到一瓶催情的茶油膏,买下来,又去药房要了些别的东西。他爬上停在树荫里的马车,打开茶油膏,将药房买来的东西倒到茶油膏里,一点一点地倒,又拿出竹签,一点一点地搅,时间很慢,正午的汴梁没有多少声音,他在挂着红色帷布的马车里,世界与他之间,就只剩那瓶茶油散出来的浓烈茶香。

车夫过了好久才回来,二爷也不催,就随着他慢悠悠地穿过汴梁的街市,回到府里。夫人在浇花,二爷把茶油膏献上去,说了些话。夫人默不作声,收下茶油膏,道了一声谢。

二爷回到房间里,待了一个下午,府尹大人很晚回来,没多久他听见厨房里有人端了一盅羹过去,他知道事情近了。二爷坐不住,他在房间踱步,大口呼气。窗外响起大锤砸门的声音时,他看着墙上挂着的弓箭,想起刚来汴梁没多久时,府尹和几个家丁一起去东门猎兔。那天天气好极了,他最先射到一只兔子。黄狗还没放,府尹大人就先骑着马冲出去,将兔子带了回来。那天他们玩的很晚,黄昏时刻下起雨,他们躲在一座废庙,烤着衣裳和兔子,黄狗就在旁边,他们一群人,也有说,也有笑。

痔疮大夫看着半掩的门,龙阳说:“我不认识这个人。”

“是个贼。”

“我起来看看有没有少了东西。”

龙阳穿了鞋子下床,走到屏风后,看见茶油膏没有了。

“怎么了,龙阳?”

“没事,就少了些碎钱”龙阳回来,坐在床沿,月光如水。龙阳说:“明天我要去给我爹上坟。”

“那就去吧。记得拉那匹枣红色的马驹去马市。不然,龙阳,再来喝茶吧。”

两个人又坐下来。痔疮大夫说:“我最近身体有些不适,常常头晕,可能是老了罢。龙阳,你在这里好好干着,小姐总归是要嫁人的。”

龙阳没有答话。痔疮大夫伸手挠脐下三寸处。

“老爷你怎么了?”

“不晓得,去郎中那儿看了,也没说出个所以然。应该没大碍,就是常头晕罢了。”老爷又挠了挠,说,“龙阳,这么大的家业,你也看在眼里。有空多去医馆那儿看看,我也好教你几手。”

老爷顿了顿,又说,“你别看割痔疮就那一刀下去,在我们祖上,是传男不传女的。龙阳,你是聪明人,懂我的意思,我先走了,你好好想想。”

龙阳又睡了会,并且做了噩梦,大体都已忘却,就几个画面还记得:龙阳的爹在一个铁盆里洗着头发,那种铁盆有白底的漆,画着红色的花。他的爹头发越洗越长,渐渐像海藻一样漂在水里。另一个是龙阳在旷野奔跑,天光血红,后面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在追赶着,龙阳摔倒了,又爬起来,摔倒了,又爬起来。那个人追上来押着龙阳,是个面目模糊,穿着孝衣的人。旷野有绿色的草包,他们在有一棵枯树的地方停下来,大地开裂,黄尘飞扬,眼前出现的是一条峡谷,下面有奔涌的水流。押着龙阳的人拿出一条很短的绳子,打出活结,要龙阳把手放进去,龙阳放进去,并且说,有点松。

龙阳没再睡下去,他起身打扮自己,明天是父亲的祭日,他能见到自己的娘。他戴上父亲当年戴过的玉佩,穿素绸的衫。打散头发洗了一回,又抹了蜡,鸡叫头遍,龙阳去马厩拉了马,走在去玉簟堂的路上。

天还没亮透,尽是灰蒙蒙的一片。小马太野,龙阳又抄了一条小路,一个不留神,马挣脱手绳,跑了起来。

龙阳要追上去,脚底打滑摔了一跤。在不远的地方,小马被一个细胳膊细腿的男孩牵住了。

龙阳走上前,接过他手里的缰绳。

“你这马也是送马市的?”

龙阳揉了揉膝盖,衫裾破了一块。

“是个好马。”细胳膊细腿的男孩说,“我跟我爹今天也去马市看马。”

“我这马贵。”龙阳不想多说话,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,没有摔坏。

两个人并排走了一段路,路过一坐庙宇,有人在背阳的一角睡觉。

“乞儿真多,”那个男孩说,“你的马有名儿吗?”

“还没取。”龙阳望远处的山,爹的墓就在那儿。娘说不准已经到了,今天能见到娘了。

李氏从床上起来,天未亮,儿子翻了个身,没醒。李氏看一眼窗外,丈夫这个时候应该走在回家的路上,她拿了香和几个馒头,放在竹篾编的提篮里,又给儿子留了一碗面,径直就出了门。

清晨雾气很重,畦上绒绒的草带着露水没过李氏的脚踝,没一会她的鞋子就湿了。李氏没有在意这些,她走在路上,看着生长得茂密昌盛,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,心生一种艳羡。曦光出来,割裂白色的云层,这让李氏再一次想起还在大户人家做小妾,年节的时候姆妈用竹片的刀割断雪白的米糕,竹刀刮过石舂,穿过这些年岁甜腻地响在她的耳朵里。李氏想着这些,走得很快,到了市集,匆匆买了一个香囊,放在提篮里,就上了山。她找了许久,才找到前夫的墓,今天是他的祭日。

李氏先是蹲下来拔墓边的草,一年的光景就让它们长得很高。记得去年还有四个人来扫墓,前年记不准,大约会多一两个人。今天估计更少,氏拔了一会,听见后面有脚步声。

“娘。”

李氏转过头,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她的后面。

“膝盖怎么了?”李氏问。

“摔了一跤,不碍事。”龙阳说,“今年弟弟不来?”

“前段时间病得不轻,昨儿好些了。”李氏说着,从篮子里拿了馒头递给龙阳。

“我们吃桂花糕吧,娘。”龙阳没接馒头,从自己的提篮里拿出两盘糕点。

“那盘是供着的,这盘新鲜,早上管家刚从铺子里提的。”

龙阳拿了一个给李氏,李氏没接,她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馒头。

“有叔叔的消息吗?”龙阳放下桂花糕问。

“没有。”

“托人都问了?”

“问了,没消息。”

“娘,我那边的事快成了。”

李氏默不作声。

“娘,等我事情办成了,你的事情也办成了。你搬去我们那儿住,跟弟弟一起。”龙阳看着娘,表情殷切。

“龙阳,娘有话要说。”李氏站起来,走到墓碑边上。

“你弟弟是你爹死那天晚上怀的。有时候我总是想,你爹是不是投胎变成你弟弟,变着法子折磨他。记得我刚过门的时候,你弟隔三差五地病。那时候我们没钱,他能借借点,借不到就去偷。我什么也没说,我能说什么。有一次他买了几两酒喝,喝完睡了,忽然又起来说,真恨自己学了几手功夫,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。他疼你弟弟疼得要死,这么多年了,我能下手早就下手了。”

“他杀的是你的老公,我的爹啊。”龙阳叫起来。

“可你娘杀不了人,你娘不敢杀人。”

龙阳不说话,等了一会,他叫:“娘。”

李氏没有理他。

“娘,”龙阳又叫。

李氏看着山下的汴梁,一万个人过一万种人生,偏偏自己活成这样。

“龙阳,你知道吗?我嫁你爹八年,他过世,我嫁他,今年是第十年。”

“我杀不了人,我不杀人。”

龙阳将手指放在腰间的玉佩上摩挲。

“我何尝不是呢?”

“娘,我何尝不是呢?叔叔十六岁给我一个包裹,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?我花了几年,用银鲈和观音草一点一点把他女儿毒死。他女婿也活不长了,病入膏肓,无药可救。可你知道吗娘,今天大夫同我说,要教我医术,把家业传给我。娘,你知道吗,他把我当成儿子了。”

“娘,你杀不了人,我何尝不是。”

他们两个没有再说话,先是把剩的草拔完,然后摆上祭品,两盘,一盘白馒头,一盘桂花糕,放了炮,又烧了纸钱,李氏说:“我要回家给他做饭了。”

“娘,明年这时候,再见了。”

“龙阳,我明年不来了,你保重。”

李氏挎上篮子,从龙阳的身边,一步一步往山下走。龙阳看着她,直至融入汴梁的繁华,消失在视野里。“娘,你保重。”龙阳如是说,但没有人听见了。

龙阳坐在父亲的墓碑边上,想起早上那个梦的细枝末节:龙阳从汴梁的某个街道开始走,穿过竹林,石洞和河流,他一直往前走,开始看见一片一片延绵的四合院。他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是赤着脚,茸茸的草长在田畦上,没过脚踝。龙阳觉得累了,就来到一座四合院前的石狮子旁边休息。有一个带着瓜皮帽,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他的眼前,问,你是不是姓王。龙阳点点头,老人就站在他的面前,他却没法看清他的五官。老人说,你不该来这里,你赶紧回去,你赶紧回去。龙阳觉得奇怪,刚想问点什么,老人就转身走了。龙阳把手放在石狮子的爪子上,看天慢慢灰下来,云也压得很低,快下雨了,他想。

龙阳摸着石狮子的爪子上面最小的脚趾被敲掉了一块。梦里的龙阳忽然想起小时候,一座老房子要拆掉,家丁扛着一座断了头的石狮,从年少的龙阳面前经过。他记得,那个断头的石狮子也是爪子的小脚趾少了一块。那个先前模糊的脸渐渐在他的头脑中清晰,龙阳想起爹的遗像,意识到了什么,就哭了起来。

爹爹不是死了很久了吗?这是老家吗?这是什么时候?所有的问题在他的头脑里膨胀,让他头痛欲裂。龙阳开始在渐渐暗下去的天地之间奔跑,他赤着脚,暗灰色的云层饱含水和雷电,压到龙阳的头顶。一片一片的四合院渐渐被他甩在身后,但是,前面又有无穷尽矮小的茅草房。龙阳在灰蒙蒙的世界里,前方没有尽头。

龙阳就那样发了很久的呆,直到天色将晚,他把素绸衫裾掖在腰带上,开始往山上爬。剑齿堇的叶子在他的腿上划了细细微微的血痕,龙阳全然不顾,许多旧事在此时浮现心头:爹爹在傍晚的时候扛着自己在院子里面跑,有时候摘树上的花,有时候抓绿叶上的青虫;有赶集的时候父亲买许多吃食给龙阳,叔叔在西厢里摇头晃脑地念着之乎者也;十六的时候初见小姐,她在桃树下咿咿呀呀地练声,早晨的露水沾湿她的鞋。教小姐念唱词,她的脸红而且嫩。龙阳想着这些,站在了山崖上。通往南方的驿道就从脚下蜿蜒而去,龙阳把父亲的玉佩捏在手里,如同失去尘世间的一切,又如同得到全世界。

李氏回到家,擦干眼泪熬起粥,丈夫没过一会就回来了,他背着包裹,里面放着一瓶茶油膏。

玉佩

小行刑人说,我爹说了,不急着买马。

小姐脸上有微微的红晕泛起,她很快拿了纸笔,写了一行字:我以后还能言语?

我就划了一刀,当时鲜血直流,但过个几天,等结个痂就能好个七八成。

小姐笑起来,她提笔又写:多谢。

小行刑人也笑起来:是我爹让我下轻点的刀。

两个老人在外面谈天,小姐偷偷看小行刑人,他的眉眼比那日在台上要更秀气些。小行刑人知道小姐在看她,有点不知所措。他嗫嚅道:你快点好吧,我爹说邻里都夸你曲儿唱得好。

小姐觉得小行刑人有点儿傻乎乎的。她咬着嘴唇拿笔头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。

“哎哟。”

小姐笑起来,夏天似乎就是在那个瞬间,降在她的头上。

吃过饭,小行刑人和他爹从痔疮大夫家出来,看见马厩里的那匹枣红色的小马。

“这是你家的马?”小行刑人问身边的小姐。

小姐说不了话,只是点点头。

“我见过这匹马,在去马市的路上,没想到是你们家的。”小行刑人很欢喜,他又说,“大清早天还灰蒙蒙的,一个穿着素绸的男子没牵好,让它跑了,是我把它牵住的。”

小姐楞了一回,咿咿呀呀叫小行刑人先等一会,她跑进厅里,很快,痔疮大夫尾随着出来了。

“你见过那个穿着素绸的男子?”

“是,在去玉簟堂的小路上,他腰间挂了一块玉佩。”

“他同你说了什么?”

“没说什么。这人是谁?”

“一个家奴,来这儿做了好些年,那天走了之后,就没再回来,我很是挂念。”

小行刑人和爹回到家,看到门口停着二爷的马车。

二爷看着好像很疲惫的样子。他从车上探出头,说:“你们上来。”

上了车,落了座。二爷从怀里掏出一张文书,递给老行刑人,他说:“府尹前几天过世了,朝廷已经从南边派新的人来。你们公职的明天都要去迎。周掾吏安排好了,你一把老骨头,也快做不动,就在衙门口候着。你还小,腿脚灵便,上驿道去迎吧。”

“驿道那儿远了,我要一匹马骑着去。”

两个老人都笑起来。二爷把文书收回去,放到袖子里,又拿了一套云纹的衣裳,说:“明天穿着去,小孩子气,就想着马,会有的,我保你会有一匹马。”

第二天天还暗着,小行刑人穿戴毕了,不情不愿地出了门。我该有一匹马骑着的,小行刑人边走边想。大约走了三个时辰,一群人聚集在驿道边上。正午时分,几匹马和一辆马车就从远处来了。

新府尹从马车上下来,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。

众人要跪,他挥挥手:“省了吧。我们回府。”他没再回马车里坐着,而是骑在一匹白马上,领着路。

小行刑人不敢抬头看新府尹。旁边的衙役小声说:“听着口音肯定是汴梁人,还熟路,估计没少在这里呆着。”

行了一段路,众人停下来歇。新府尹和随从在附近逛,忽然有人听见随从喊了一句:天杀的呀。众人过去,看见一棵老树上挂着一截被飞禽与走兽吃得差不多的尸首,死者应该是富贵人家,尸首上还挂着几块素绸的布料。府尹大人从地上捡起一块玉佩,他对身边的随从耳语几句,那人跑开,很快拿了一个灵牌回来。府尹大人跪在地上,将灵牌与玉佩放在一起,对着磕了三个头。随从将他扶起,他什么话也没说,上马赶路。

小行刑人看着不太真切,但那个玉佩很是眼熟。

新府尹不爱露面,但是办案很快。没两天就处理了一桩悬案,是早二十年,一个乡绅在卧房里被刺死。抓了案犯没有几天,府尹大人就下令在菜市口斩首示众。老行刑人对小行刑人说:“我干不了多久了,该是你在新府尹前露一手了。你还没给人砍过头,可得稳妥些。”

于是那天,小行刑人很早就起来。他拿出那把虎头的大砍刀,先是磨一遍,再用松油稀稀地擦。吃了早饭,外头有人敲门。

小行刑人打开门,看见痔疮大夫的小姐,牵着那匹枣红色的小马,站在门口。

“这么早啊,”小行刑人说。

“嗯。”小姐答。

“你声音可真好听。”小行刑人说,“进来坐会?”

“不了,你把马牵着。我爹说了,先给你骑一阵子,但你可得小心,这马野得很。”

“多谢你爹。”小行刑人又说,“不进来坐会?我爹一大早就出门了,家里没人。”

小姐的脸马上红了,她楞了一下,说,“真不进去,下回吧。”可又不愿意走,两个人就那么站着,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。小行刑人要伸手去拉小姐,刚碰到指尖小姐就把手缩了回去。

“你干嘛!”

小行刑人被自己的举止吓了一跳,羞得不行,什么也说不出口。

“你过来。”

小行刑人没有动。

“叫你过来呀。”小姐嗔怒道。

小行刑人把头伸过去。

小姐伏在他的耳边,水灵灵的唇离他的脸很近,她说,七月初十是好日子,我爹早上算的。

小行刑人一个早上都像喝了酒,晕晕乎乎,直到他爹回来。

老行刑人似乎比他还紧张,烧酒,水,毛巾,辟邪的钱币,朱砂,念叨了好几遍。临出门时,老行刑人说,我就不跟着去了,这事过后,你就是汴梁的行刑人了。记得我说的,不管是谁跪在菜市口的台子上,都是一条命。

都是一条命,小行刑人跟着嗫嚅道。

小行刑人走在汴梁的街上,旁边跟着他枣红色的小马。马背的一边挎着带皮套的虎头大刀,一边放着杂物。路上有三五成群的人,朝着菜市口走,他们见了小行刑人,都看一眼,并没有多说什么。到了那儿,小行刑人先将马儿栓好,刀和杂物摆在台子正中的桌子上。他来得太早,犯人和官还没有到,看行刑的民众也没有多少。天气很好,小行刑人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小姐。她画过一点花红,手上挎着一个竹篮,上面用布盖着。小行刑人招招手,小姐就离开人群,到了侧台。她拿出煮好的面和蛋,说:“快吃。”

“你爹叫你来的吗?”

“你管我。”

小行刑人嘿嘿地笑,面有点咸,小姐不常做饭。

“好吃吗?”

“好吃。”

“咸淡呢?”

“刚好。”

“想问问你,究竟为什么那么想要一匹马?”

小行刑人正要答,嘴里却塞着面,正要吞下说话,一个疯女人冷不丁从边上窜出来,喊着:杀人啦,杀人啦。

小行刑人把小姐拉到一边,“哎呀,疼。”小姐挣开他的手,见到他的脸上还挂着面条,犹豫片刻,看边上没什么人,就掏出手绢,帮他擦去。小行刑人忽然胆子大起来,牵住了小姐的手,她的手可真软真滑,像长在身体的带着温度的玉。

正是这个时候,押着囚犯的官兵来了。

小行刑人上台,囚犯像是刚刚洗过澡,穿着新裁的囚衣,他看着小行刑人,没有哀恸也没有乞怜。官兵让他跪在那里,他就跪着。小行刑人起来,走到他的身边,手里拿着烧酒,说:“叔叔喝一点吧。”

囚犯眼里是死寂的光,他看小行刑人,就如同看路边的野草野花。

“叔叔,我给你斟上。”小行刑人把扣在酒瓶上的杯子拿下,斟满了,递到囚犯的嘴边。囚犯一饮而尽,又看着烧酒瓶子。小行刑人再斟满,他再喝光。

“不喝了,留着待会还要用。”小行刑人把酒收起来。

“你刀快吗?”囚犯忽然问。

“快,你放心。”

过了午时,过了申时,仍然不见新任府尹。一个衙役送了手信来,周掾吏读完,就有人敲起了锣。

场面静下来,周掾吏念起判词:

李犯知凡,于庆历八年刺杀王姓乡绅,新任府尹王守山秋毫明察,证据确凿,今斩首示众,以谢罪天下。

衙役敲一下锣,小行刑人拿了烧酒走过来,用大红的毛巾蘸一些,擦在囚犯后脖脊骨的上方,又把另一条毛巾叠好,跪在囚犯前面,双手托起,请他咬住。衙役又敲一下锣,小行刑人用拇指沾朱砂,在用酒擦过的地方下一道红指印。衙役再敲一下锣,这时小行刑人已经把虎头大刀拿在手上,刀背朝前,对着那个红印虚砍三下,第四下锣,小行刑人看周掾吏手里的白令。

第五下锣响起。

四月莺歌燕舞的午后,阳光猛烈,晃得所有人睁不开眼。

陈齐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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