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真实故事在线的第36个故事
周曲是一名外科医生,也是一名
艾滋病职业暴露者。
01我叫周曲,重庆人。高中毕业后,我没能上成心仪的警校,而是考上了一所重点医科大学的本硕连读。
年,我硕士毕业后医院的外科医生。工作6年后,我有房有车,还有了女友燕子,生活平静而满足。
谁知,因为我工作中对病人的一次好心施救,却毁了这一切!
那是年6月的一个凌晨,医院值夜班,急救车送来了一名患者,说肚子疼痛难忍。收治后,我发现他的肛门附近鼓起一个直径约三厘米的大包,已经化脓溃烂。
通过检查和多年临床经验,我初步诊断患者患有内痔加皮脂腺囊肿。由于患者已五天未排大便,他的小腹硬邦邦的,肚子胀的像个球,整个人看着特别难受。
病人一个劲儿的求我:“医生,你行行好,救救我吧,我肚子疼得受不了了。”
治病救人、减轻患者痛苦是医生的天职。依照他的情况,应该立即进行手术,越快越好。可那时,医院血液检验科的人员已经下班,病人的血液检测标本要等到明天才能出结果。而按照常规,只有等血液检查结果出来之后,医生才可以实施手术。
但他特别难受,躺在床上直打滚,说感觉肚子要爆炸了。他一直不停地求我快点给他做手术。从专业的角度上来说,这是一个小手术,作为他的主治医生,我觉得于心不忍。听着他连绵起伏的呻吟声,我决定提前为他做手术。
手术之前,我郑重地问他:“你有没有高血压、心脏病、糖尿病病史?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你有没有艾滋、梅毒等传染病?”我继续问道。
“周医生,我是正派人,没有传染病,真的,我保证。你快点给我做手术吧!”他催促道。
这是个小手术。
打完麻醉针之后,我为他实施了内痔合并皮脂腺囊肿切除手术,顺便清理了直肠内的宿便。
手术很简单,进展也很顺利,大概花了一个小时。但这一天下来,我一共做了六台手术,全天的高强度工作让我疲惫不堪。在给他缝合的过程中,我一不小心将手术针头扎进了我的左手虎口处,一阵钻心的疼顿时让我倒吸凉气。
我坚持缝完了最后一针。
手术结束后,我摘下橡胶手套,发现左手虎口处针刺的伤口周围冒出一小团殷红的血。此刻,小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看样子这一针扎得有点深。
我没太在意,照例用棉签蘸了点生理盐水,简单清洗了一下血迹,顺便涂了点碘酒就回家了。
第二天我在家轮休。一大早,睡得正香的我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。我没好气地瞟了一眼电话,是医院打来的。我便按了接听键,闭着眼睛喂了一声,听筒里传来对方焦急的声音:“周医生,我是血液检测科的赵医生。你昨天收治的肛周疾病患者,血液检测结果显示,病人是梅毒、艾滋双阳性……”
02我瞬间惊醒。
什么?!梅毒艾滋双阳性?我的手被带有患者血的针头扎破过!
完了完了完了!我顿时感觉眼前一黑,心沉到了深渊。
我愣愣地盯着自己左手虎口处的针眼,无法呼吸。我告诉自己要冷静,要冷静,我是一个医生!我现在要做的,是尽快去做阻断隔离!
可是我他妈的根本没法冷静,在心底把那位患者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。我随便抓了件衣服往身上套,还把该死的头套进了袖子里!我跌跌撞撞地下楼,医院。
到医院后,我一刻不敢耽搁,医院抗艾药物免费发放科申领了艾滋病毒抗阻断药物,以最快的速度服下。我闭眼坐在椅子上,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艾滋病患者发病后的恐怖画面,惊得我突然睁开了眼睛,一路小跑到血液检测科抽血化验。
抽完血之后,我脚底打飘地回到了办公室,愣愣地坐在那里。护医院,调侃道:“周医生,你怎么又来上班了,这是要当标兵吗?”我敷衍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在结果出来之前,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。
血液检测要一小时左右才能出结果,这一小时对我来说,简直比一个世纪还漫长,我很绝望,也无比愤怒。
作为一名医生,我深知生活中与艾滋病感染者的日常接触并不会感染艾滋病。以前,对于盲目歧视“艾滋病感染者”的现象,我常常觉得愚昧可笑。但此刻,我的心境全变了。社会大众之所以歧视和疏远艾滋病感染者,不就是因为存在这些恶意传播艾滋病毒的变态吗?他们像隐形的定时炸弹,在一个人毫无防备时将他拖下深渊!
我来到那个患者床前,厉声问他:“你为什么要骗我,隐瞒你的病情?”
他看着我,说:“我没有隐瞒啊,医生,我确实肚子疼得厉害。”
看他故弄玄虚,我真想给他一拳。
“我说的是艾滋病!”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。
他将目光移向了别处,说:“我,我害怕你要是知道实情后,歧视我,拒绝给我做手术,我该怎么办?周医生,我昨天真的差点疼死了。”看他避重就轻转移话题,我攥紧了拳头。
病房里就他一个患者,消炎药在输液管里有规律地滴着,缓缓流进他的血管中。我似乎能听见嘀嗒嘀嗒的声音。他的脸色苍白,但跟我的愤怒绝望比起来,我一点都不同情他的虚弱无力。
我开始情绪失控地指责他:“你真是个混蛋!你要是告诉我,我和我同事们绝不会不给你做手术,但我们会做好相关的防护措施保护好自己!你这是在害人性命,你知道吗?”
在我的追问下,他才告诉我,这次患病是半个月前聚众吸毒的后遗症。天知道一群瘾君子聚在一起会做什么!最可气的是,他已经在一年之前就确诊了是艾滋病携带者。
“看来你是破罐子破摔,害一个算一个,是吗?!”我失控地吼他。
他向我道歉,但这种事道歉又有个屁用。
我是一个医生,他是一个患者,这是我没有一拳打在他脸上的唯一原因。
这时,值班护士小梁走过来,小声对我说:“周医生,血液检查结果出来了,昨天我们参与做手术的几个人都没事。”
我收了收情绪,对小梁说:“没事就好,但是你们几个人千万别大意,一定要按时服用抗阻断药物,服够一个月。”
小梁点点头,说:“嗯,这种事谁也不敢大意。”说完,她眼神犀利地朝那个患者瞅了一眼。
03服过药做完检查后,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,躺在床上却久久难以入睡。
昨天参与手术的同事中,只有我一个人与病人有直接的血液接触。换句话说,他们的血检确定没事,是真的没事,但我就不一定了。因为艾滋病毒有潜伏期,想要确定我最终有没有感染,我还得再继续做检查。
活到33岁,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天崩地裂般的绝望。
我忽然想起来,还有二十几天,我和未婚妻就要结婚了。
她叫燕子,两年前相亲认识的,还是我的初恋女友。
我该怎么办?如果我被感染了,跟她结婚就是害了她。
我一下子消化不了这么多的人生难题,吃了半片安定后关机睡了一觉。希望这只是一场梦而已,醒来之后我还是以前那个爱笑的周医生。
下午六点多,燕子到我家里来把我叫醒。见我精神萎靡,她以为我生病了,赶紧摸我的额头。
我摇摇头不说话,拍拍床示意她坐在我身边,紧紧地抱了她一下。
她撒娇地说:“你今天怎么了?把我抱得都快喘不过气了。”
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,她转身去给我做吃的。
看着她的背影,我的泪水夺眶而出。
这是我的生活!
这本来是我触手可及的平凡而幸福的生活!
现在却变得岌岌可危。
吃完饭后,她利索的收拾了碗筷,照例去洗了澡,准备在我那里留宿。
艾滋病最直接的传染途径就是性行为,我现在不敢确定我百分之百安全,所以委婉地提出让她回家住。燕子狐疑地说:“平时你都不让我走,你今天是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吗?”
我说我很累。她撒娇不愿意走,转眼便躺在了床上。
我告诫自己绝对不能碰她。可她一再挑逗我,最后我粗暴的将她推开,狠心说:“你还是回去吧!”
燕子一脸震惊地看着我,流下了委屈的眼泪。我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,她甩开了我的手砸门而去。
燕子走后,我一夜无眠,心如刀绞。想了一宿后,我决定退婚,就让我做那个提分手的罪人。
接下来的两天,我在家休息,过着昏天暗地的日子。她也没再找我。
第三天,我拨通她的电话,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她说:“燕子,我们暂时不结婚了,行吗?”
“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?”燕子伤心地问道。
“别问了,我有不得已的苦衷。”
燕子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说:“我不同意,周曲你骗我!你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?”隔着电话线,我都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和愤怒。
“对不起。”我不敢再说下去,直接挂了电话。
燕子上门找了我两次,我都避而不见。我不能告诉她实情。艾滋病职业暴露者这个身份,我暂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,否则,对燕子、对我都不好。
我瞒着我的父母和朋友,努力控制情绪,正常上班。可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静心,满脑子都是关于艾滋病人的种种信息,我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的窒息了。医院领导请了公休假,准备一个人去外面转转,散散心。
这几天,燕子的电话不停地打在我手机上,我都没有接听。
当我准备回家收拾行囊,打开才装修不久的婚房,发现屋子被砸了,电视、花瓶、吊灯碎了一地,我和燕子的婚纱照也被打碎了扔在地上……客厅白墙上,用彩笔写着几个大字:“周曲是个无耻负心汉!”厨房、卧室无一幸免。
我去门卫室调取了监控,发现昨天燕子和她妈一起来,开门进了屋,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后才离开。
算了,谁叫我做出那样的“缺德事”。
我收拾行李,独自去很远的城市旅行了半个月。说是出去旅行,其实也是心不在焉,换个环境而已。
我每天按时服用抗阻断药物,药物的副作用让我腹泻不止,体重暴瘦了10斤,但我不敢怠慢,从不间断。半个月后,我回到了现实生活中。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接受现实的准备,可实际上并没有。
04年7月,服用抗阻断药物28天后,我和几个参与手术的同事又第二次检查血液,检验结果显示:所有人HIV病毒呈阴性。
其他人算是彻底解除了警报,可我不放心,又去市疾控中心详细咨询了艾滋病防治专家,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。
专家说:“HIV病毒的潜伏期是半年到一年,你这种情况,还要半年后再检查一次;如果未被感染,一年后做最后一次检查,那时如果一切正常,警报才能彻底解除。”
听完这句话,我感觉自己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。
没想到,第二天上班,院领导委婉地告诉我,疾控中心医院做了沟通,院里通过慎重考虑,决定调我去检验科,暂时担任心电图检验医生。
我激动地对领导说:“领导,我只是职业暴露,并没有确诊。”
“小周,医院。你也知道,外科医生进行手术时,和病人不可避免的会有血液接触。万一,我说的是万一你真的被感染了,这对病人来说,是极大的隐患。如果一年后你的身体健康,我会将你调回原来的岗位,你是个很有能力的外科医生……”领导惋惜地说。
他说的我能理解。我无奈地接受了工作调动。
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
之后,关于我感染医院里传开了,那天一起做手术的同事纷纷来安慰我,我解释说现在还是待定状态。可从他们的眼神里,我还是觉出了一丝谨慎。
一天上班时,我发现电梯口很多人在等,决定爬楼梯上楼。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到5楼歇歇喘口气时,听到了防火门那边有人在议论我。
“医院有个叫周曲的外科医生感染了艾滋。”一人说。
“不是说还没确诊吗?”另一人问道。
“确诊了吧,我听说上次他和他的同事们一起检查的血样,是他悄悄和病人掉包换过的,他不想暴露自己是艾滋病携带者的身份,想继续做一名外科医生,医院里收入最高的岗位啊!”
听着这样的谈话,我忍无可忍地朝着锁着的防火门怒吼:“谁在那胡说八道?”
两人没吭声,离开了。
到了办公室之后,我久久不能平静,一整天心情都很不好。
过了几天,我到原来的办公室去拿落下的水杯,发现柜子里还有之前借同事张岩的一床小毯子。我便给张岩送过去,推门进去时,他正在玩手机。见我之后,他立刻站了起来,显得特别客气。听我说明来意之后,他忙说:“不用了,我又买了一床新的,你留着用吧。”
我说我也买了,执意将毯子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。出门之后,我才想起忘了跟小李要个文件,他跟张岩同一个办公室。当我再次推门进去时,发现张岩正用消毒液擦我之前放毯子的桌子,毯子也扔在了垃圾桶里。要知道,张岩之前可是一百年都不擦一次桌子的人。他赶忙跟我解释说桌子很久没有打扫,要擦一擦。
小李不在座位上,我笑了笑,退出了房间。
我鄙视他作为一个医生的无知,但他的举动也深深地刺伤了我,好像我碰过的东西,都带上了艾滋病毒一般。
更搞笑的是,我上下楼只能走楼梯了。因为我发现只要我等在电梯门口,同事们便纷纷改走楼梯。
05接下来遇到的情况,再一次刷新了我的三观。
那天,我到食堂吃饭。人很多,位置紧俏。我端着盘子看了一圈,发现了一个边上的位置。走近之后,我才发现坐在身边的竟是以前外科的同事,他可是出了名的爱说话,外号“八哥”。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,在他身边坐下。看他盘子里的菜,应该是刚开始。
之前我们也经常一起吃饭,边吃边聊。可这次,“八哥”全程没有说什么话,埋头吃饭。三分钟之后,他说吃完了要先走。
我觉得奇怪,明明盘子里还剩下那么多饭菜。等我吃完饭到二楼买饮料时,却看见他在楼上跟几个同事一边吃饭一边聊得火热。
看着这一幕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是的,虽然周围的人对我没有敌意,但还是有意无意地疏远了我。
最好笑的,是我那些亲戚、朋友。以前他们总是托关系找路子,请我吃饭跟我套近乎,可现在,他们一个个都不再理我,躲得远远的……
很快,燕子也知道了这个情况,她问我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才提出的分手。我点了点头,满心以为她会有一丝感动,没想到她更关心的,是我成为艾滋病职业暴露者的时间。
嗯,我懂,艾滋面前,人人自危嘛。
然而,更让我难受的是,我的父母也整天为我忧心忡忡,家里愁云密布。
年12月,我又一次抽血做检查。这一次,我请院领导在旁帮我做证,证明我没有掉包血液作假。
一小时后,检测结果出来了,HIV结果呈阴性。
疾控中心专家看过后,说这基本可以判断我没事了。艾滋病毒在人体内的潜伏期一般不超过半年,超过的几率只有万分之几。但为了百分之百的确认,半年后我还是得再去做最后一次检查。
而那个始作俑者,被公安机关依法传唤做了笔录,如果我的结果是阳性,他将难逃法律责任。
这半年里,我的生活完全被毁了。而现在,我还有这样的半年要度过。
作者:周曲
编辑:侣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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